整个就是一片绿色,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不是蓝色,当然还要看天气和季节,有的时候浪大发浑,如果没有阳光,那一切就昏暗了,即便最好的时候,一般人也会觉得朦朦胧胧,但我看的清楚,就像在自己的院子里,熟门熟路,那些在石缝边一闪而逝的可能是虾和螃蟹,他们比想象的狡猾,偶尔也会有半尺长的黑鱼或黄鱼在不远处警觉地观望,一些暗礁很多年都蹲在那儿,像老房子门前的石狮子……一年中总有100多天我会有几个小时远离世界,远离所有人类的事物,下潜到20至30多米的海底,四周一片安静……什么?孤独?不,我还真没想过这件事,不过我承认,我喜欢那种感觉,不然我就不会选择做海猛子了。
并不健谈的孙东断断续续地给我描述了海底下的情景,让我对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整理了一下,突然觉得他的描述中潜藏着一种感情。
孙东今年50岁,是山东长岛县大钦岛乡东村的猛子哥。
“你想,一个猛子扎到海里,不叫猛子叫啥?正规应该叫潜水员。”脸色黑红的孙东已经干了十多年潜水员。其实他们从来不会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往水里扎猛子,那是表演,他们是干活,也不会像游泳的人穿那么少,深水太冷,会冻到骨头里,所以他们先得穿上棉衣棉裤,再套上防水的潜水衣,仔细扎好每一个地方,接上氧气管,栓上下沉用的铅坠,戴上目镜和脚蹼,拿起网兜,然后从船帮缓缓入水,每次都一样,就像某种生活习惯。我跟他们下了一次海,所以知道了这些。
出海那天雾很大,远处偶尔滑过影影绰绰的船影,海显得比往常神秘。
通常出海,孙东会带着两个小兄弟,一个跟着下水,一个在上面看氧气机,顺管子。那条细细的氧气管就是生命线。或者被挤住了,或者机器出问题,每年都可能遇上几次故障。“第一件事肯定是逃命啊!”孙东抱着自己粗壮的膀子笑了,“但不能慌,越慌越不行!”他说必须先解掉佩在腰上50多斤的铅块,人接着就会像炮弹一样立即射出水面,如果下潜的太深,还不能上浮过快,在深海高压区突然升至水面低压区,减压过猛肺受不了,但上浮太慢,憋不住气也不行,所以整个逃生的过程需要沉着镇静,快而不乱,循序渐进,船上的人也需要密切配合。他说的挺轻松,其实很吓人,2、30米深的海底突然没有氧气了,恐惧会像一张渔网那样紧紧地罩住你,那时候……他说,没工夫想人间的任何事情,就是抓紧时间浮出水面。
没有人会对危险不当回事,从老辈人无氧下潜到现在的制氧机,一代代人就从危险中走过来,其实海洋本身就充满危险,无论捕鱼还是运输,与风和日丽相伴的就是惊涛骇浪,可它又富于魅力,充满诱惑和挑战,给勇敢坚强的人以极大的回报。17岁,初中还没毕业,家里唯一的男孩孙东就不顾亲人的反对弃学上船,成为村里渔业队最年轻的一员。33年前那个夏天,少年孙东站在捕鱼船船头眺望远方,风抚动脸庞,浪花在发动机突突声中轻轻喧哗,他心中满盈着激动,远处无穷无尽的大海像一个无穷无尽的未知世界,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他可以像一条鱼跃出水面再钻入水底,也可以像一只海鸥展翅翱翔……也许是海岛人爱大海的基因使然吧,在一个人人可以选择梦想走向世界的时代,孙东从没想过离开海岛离开大海,他说他是属鱼的,海才是属于他的世界。当然,如今鱼越来越少,无论是海里的鱼还是像他这样属鱼的人。
孙东在船上一干就是十几年,每次出海少则2、30天,多则几个月,暴风骤雨,激流暗礁,浓雾严寒,几乎什么样的险情和难关都经历过,他说那就是海上生活的一部分。大海像一位神奇的雕刻师,用风浪的雕刀烈日的砂纸把一个懵懂少年打磨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就在某个瞬间,孙东刚刚出水,我看见大部分时间忠厚质朴的他突然露出锐利坚硬的目光,人即可犹如磐石或者鹰隼,没有强大的信念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我知道,这才是他性格中的魂魄,这才配的上桀骜不驯的大海,他是大海的儿子,也是驾驭大海的骑手。
小船周围,大雾弥漫,往事却并不朦胧。
命运的任何转折似乎都充满了必然,30多岁的孙东走下了捕鱼船,不是因为他个人的意愿,而是因为全球性海洋资源枯竭,渔业生态恶化,大钦岛自动终结了远洋捕捞这个行当。
在晃动的甲板上站惯了的孙东突然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心中一片茫然,他先是在村办企业里干了一阵,然后东转转西转转,混着,总觉落寞。这时村里几位年事已高的海猛子退役,孙东抓住机会,毅然选择重新回归大海,做一个猛子哥。像上次当水手一样,此举又遭到了父母的反对,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了老婆和女儿,她们也加入了反对的阵营。孙东不善言谈,自然也没办法巧舌如簧地说服亲人,他闷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最后蹦出一句,“我已经想好了!”第二天便开始整理脚蹼、潜水衣,研究制氧机。我提示是不是因为经济困难或为了让家里人有更好的生活才不得已而为之,孙东立刻回答:不!绝对不是!就像当初选择上捕捞船也不是因为生计,我们村一直实行集体经济,共同富裕,生活没问题。我又提示,但你现在用辛苦钱养活三个女人,老婆和两个女儿,另外还有父母。他说那是男人的责任,干别的也一样能养活他们。我说那你究竟为啥?他说小的时候就为自己,自己喜欢,现在年纪大了,也得适当考虑别人,但总的来说,还是自己喜欢。
大钦岛东村的海域一眼望不到头,全村负责潜水的就孙东他们两个人,他们按照季节和繁殖期等规律下海捕捞野生鲍鱼、海参、海胆,捕捞的原则是保证可持续性。大概每年的4——9月份是旺季。所谓捕捞,就是在海底捡拾,挑大个的,那些鲍鱼、海参、海胆都很呆萌,行动迟缓,有时也顺手抓几只螃蟹海螺什么的。海底世界往浪漫里说,如梦如幻,往残酷里说,危机四伏。在没有潜水任务的日子里,孙东他们搞水上养鱼或者放蟹笼,总之,不是漂在水上,就是钻进水底,年景好的时候,一年可以收入几十万。孙东嘿嘿笑着,说到钱,很不好意思。我说拿命换的钱有什么不好意思?他又笑了。我知道他们海猛子都或多或少地患有潜水病,由于长期深水高压,血管里有氮气气泡,有些氮气已进入毛细血管,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感到身上哪里疼痛难忍,他们每年要至少两次到烟台或大连的专门医院进高压仓做减压理疗,当然,还有其它意想不到的风险,这个职业没什么保险公司愿意理会……但是,只要人们还想吃到野生的鲍鱼、海参、海胆,就离不开海猛子,这事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机器都不干不了。猛子哥不会失业,孙东平静地说。
小岛上消费低,钱多了也就是个数字。我这辈子大概也不会离开海岛了,以前远海捕捞的时候去过上海等很多沿海城市,也去过一次北京,该见的世面也算见过了,闹闹哄哄的大城市不适合我,我就是喜欢海,老了不能下海就坐在岸边看海,也许带着小外孙……孙东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只用了两个字喜欢来解释,我觉得那就是对大海的一种迷恋,无论是惊涛骇浪还是水下的静谧,无论云淡风轻还是渔舟唱晚,一切都是他生命的必须,他就是一条鱼,你不必问他水有多美好。
农民热爱土地,渔民热爱大海,我们祖辈那些很古老很珍贵的情感,在如今狂飙突进的时代早已日渐稀少。
所幸还有孙东他们。
↑海底是个宝库,他们有时也会顺手抓几只螃蟹大侠海螺什么的。在他们大钦岛东村,海中资源都是集体的,即便是又危险又辛苦的海猛子,也不能随便把捕捞到的海货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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